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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重面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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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……啊?”

    沈铄的表情凝固了,眼泪还挂在腮边,看上去有些滑稽,看得出来,他被刘瑕问得猝不及防,“你……怎么会得出这个结论?”

    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否认,这已是足够的表态,刘瑕变换了一下姿势,打量着沈铄,在心底思量着可行的对策:沈铄这张牌,还可以争取,但要发挥多大的作用,就得看她接下来的表现了。

    “你的出场有些太急切了,沈铄先生,”她的语气依然不疾不徐,好像生命根本没受到威胁,“当然,我相信你在逼走工作室时,确实存在了一定程度的示威心理——你被我的分析言语触动,怒火混合着求助的渴望,这让你想要和我发生一点接触,当然是以优势的地位……这些自我剖析,你并没有说谎,事实上,你很聪明,沈铄,你知道说谎骗不过我,所以今天你说出口的话都是真的,只是做了一定的隐瞒……你没解释的是,在工作室搬迁往国金以后,你为什么没有再次强迫物业让我们迁出……当然了,国金的管理集团很强势,未必会卖你这个面子,强逼工作室出走,但,至少可以让物业来找点麻烦吧。一间公司要在大厦里安身立命,总是有些环节需要打点的,你却没有凭这点来找存在感,而是直接上门道歉。是因为你的自尊心和不安感忽然消失了吗?不,并不是,只是你想要和我交谈的需要胜过了这些。”

    “这并非是你流露出的唯一破绽,在我们的交谈里,你的情感有失控,但重点偏离。你提到青少年时期发生的意外,这是你噩梦的来源,然而,你的话却是陈述,而非宣泄。有条有理的回忆,尽量客观的简短描述……沈铄,回想一下你做的其他咨询,在你动了感情,打开心扉以后,你的话是不是会变得断断续续,以‘我’为主?这就是你扯动心结的表现,你的谈话意识回归到了内世界,关心的内核是自己。但这一次,你谈话的归宿并非是这个事件,它只是先行的解释,谈话重心在你父亲对生命的漠视上,尽管你最近一直梦到往事,但他对人命的淡泊,才是如今所有矛盾和痛苦的焦点。”

    “两个前提条件相加,逻辑链就简单了。你来找我,是因为你想要警告我——你不是你父亲,依然尊重人命,不忍看到两个相识的人惨死——但,你没有直接告诉我,并非是因为难以启齿,而是因为沈江毕竟是你的父亲,背叛他,就等于是背叛你所拥有的一切,让你成为你的那些东西。沈家的权势和钱财,你的身份地位,还有最重要的,他一直以来所教导你的那些东西……”

    如果说沈铄刚才的表现,已算得上是失态,那么现在这两个字,已很难简单形容他的状态了——冷汗大滴大滴地从额头上滴落下来,脸色带了死青,他的每一个关节都在不自觉地颤抖,刘瑕拿起沙发上的小毯为沈铄披上,沈铄揪着毯子把自己包了起来,在沙发上缩成一个层层叠叠的球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他说,声音几乎难以辨识,破碎又颤抖,“我不知道……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……但……但是……”

    也许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,他猛地咽了一口唾沫,抬起头看向刘瑕,“他们是真的想杀你,逃……逃吧,去国外吧,刘瑕,走得远远的,和沈钦一起,别让他们找到……你很难想象他的强大……他几乎无所不知,什么都办得到,你不会是他的对手的。”

    “逃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,”刘瑕简单地说,“他是不是很早就和沈江取得了联系……关于我的所有资料,都来源于他吧?”

    沈铄说不出话,只能拼命点头,刚才迸出的警告吓到的人似乎是他,他显得魂不守舍。“应该……都是……”

    他一把握住刘瑕的手臂,嘶声说,“还有新闻上说的死人,那两起割喉案——”

    “也是你们通过滨海和他打的配合?”

    沈铄颤抖地点头,“那个监控……是我、我爸……”

    “是你父亲派人去破坏的?”

    沈铄勉强咽下颤抖,他点点头,“他……他发了电路图过来,那一带的探头都是用路灯的电源,他让我们破坏路灯电缆,发了图过来教。我……我爸说破坏探头是为了渣土车过,因……”

    “因为渣土车通常严重超载。”刘瑕说,“但你产生怀疑了,是吗?”

    “嗯,”沈铄的哆嗦就像是海浪下的小船,时而露出来。“但我不知道……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,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,直到……直到……”

    两个月前,这时间点让刘瑕的眼仁缩了一下,“他是什么时候和你父亲取得联系的呢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”沈铄摇摇头,“我爸什么都不和我说,都是我偷听……”

    他顿了一下,面露思索之色,忽然说道,“但四个月前,他突然拆掉了家里的安保系统——我们家平时都住在市区这边,不过年前,他突然决定搬回月湖那边住,那时候钦钦刚回国,我还以为他是心里有点不安,想要住得离老爷子近一点,但是我没懂是,他居然拆掉了家里的安保,我问他,他说是坏了,要翻修,但是……但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但是后来你有了不一样的猜测,是不是?”刘瑕说,她的心有点沉,就像是喝了一杯凉水——这是在以往的推理中从没有过的现象,在这一次的案件里,她失去了绝对客观的地位,对受害人有了担忧。“后来你看到新闻,发现割喉案的第二个受害人就死在破坏探头的路段附近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嗯。”沈铄又吞咽了一下,“其实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,渣土车超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行规,不这样根本没法挣钱,交警也是睁只眼闭只眼,为什么还要破坏掉探头。所以我就看了下发到我邮箱里的电路图,那个图非常的……正规,就像是从正规资料库里下载出来的一样,上面做了很多标注,一步一步教你怎么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去破坏掉电路,让探头变成电路故障——我觉得特别奇怪,按照我们滨海的关系,要弄掉两个探头,太简单了,那么偏僻的路段,找人拿□□打掉,拿石头砸掉,部门里随便塞点钱,要拖延修复速度轻而易举。这种精细的手段,根本不符合……”

    “根本不符合你父亲的风格,是吗?”刘瑕说,“而且也不是你父亲平时会操心的范围——沈家的脏活,一直都是你三叔做的吧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沈铄倒是没犹豫,点头承认了下来,“而且,还有……还有关于你的事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个我明白,事实上,我也一直感到疑惑……”刘瑕唇边,浮起淡笑,“沈铄,你的暴力倾向……是遗传的吧?你害怕的是你的血缘,这说明你和父亲很相似……我猜,你知道一些足以把你父亲送进监狱的事,这些事是这些年来你陆续见证的,每一件事都让你恐惧,害怕暴力倾向再发展下去,你会变成和你父亲一样的人。”

    沈铄本能地摇了摇头,似乎要否认她的猜测,但这并不是因为刘瑕说得不准,更像是因为她说中了他最大的隐忧。刘瑕没有过多地盘旋在他的个人问题上,她继续说,“在没有任何外力影响的前提下,你父亲肯定本能地会选择暴力作为解决手段,就像是你三叔上门恫吓,你四叔性.无能,所以没有和我直接接触,回避了正面冲突,选择告密。沈江原本也不会有耐心去调查我的‘黑料’,并将此作为筹码来使用,我猜,这些信息肯定是对方分批次给他的,甚至包括他透露的时机和对象,也都来自幕后人的指使。”

    就事论事的时候,沈铄会镇定一些,“我……我不知道这么细,但我能感觉到,我爸最近作风确实变了很多……他和那个人交流得应该很频繁:他对电脑不是那么精通,每次都需要我为他开代理软件,所以我能掌握到对方和他联系的频率,最近……越来越高了。”

    他吞咽了一下,“在……在看到新闻后,我……我实在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,所以有一次过去的时候,我把手机落在那了。”

    “然后你就看到了他们的聊天记录?”刘瑕精神一振。“他们都说了什么?”

    不知不觉,气氛已经被她带着走了,沈铄原本动摇的决心就这样自然地被坚定了下来,他犹豫了一下,居然从怀里掏出手机,直接递给她,“你自己看视频吧。”

    刘瑕并不客气,她先为手机连上了工作室的wifi,然后才打开视频:因为电脑画面反光,还有沈江的背部遮掩,这段视频并不清晰,视野相当的有限,刘瑕眯起眼也只能看到几句断断续续的对话——

    “能安排成意外?”

    “可以。”

    “人手?”沈江打字速度并不是很快,语气非常简洁。

    “我提供,你处理探头。”

    “明白,具体时间?”

    恰恰就是在这里,沈江动了一下,把画面全遮挡住了,之后当他起身离开时,电脑已被关闭。刘瑕挑了下眉毛,“怎么确定他们说的是我呢?”

    “因为……”沈铄吞吞吐吐,“祖父虽然表面上把钦钦赶出去了,但还是给他准备了一份不菲的财产……他可能准备把自己的股权设为基金,指定钦钦独享收益,但把管理权交给专业经理人。”

    ……好吧,看起来,老先生把沈钦赶出来,只是一举多得的策略而已,沈钦离开了沈家的纷扰,安全得到保证,又能让沈家人为了专业经理人的位置来讨好他,又可以在她面前卖苦情——

    刘瑕有种想苦笑的感觉,对这位老先生,她是罕见地全无办法,他的问题属于历史遗留,虽严重,但可从未感到自己有错。“从我们身边最近的清静来看,这应该还是秘密吧?”

    “亲戚们确实都不知道,这还是我听我爸说的,我问他怎么会知道,他说他自然有消息来源。”沈铄犹豫了一下,“我想,这应该也和他有关……我爸如果真这么厉害,这些年早就把大伯斗倒,或者干脆自己出去开公司了,肯定是他在背后帮忙。他这个人什么都能打听得到,我之前让你们工作室搬出浦西的事,应该也是他告诉我爸的。我爸以为我是因为愤怒想要整你,他让我收手……说你们活不了几天了,沈家的财产,大头最终还是会落到我们手里,我说你们不是已经离开沈家了吗?他才告诉我祖父想要设立基金会的事,我又问他怎么知道是我打的招呼,他说……是别人提醒的他。”

    他叹口气,显得轻松了一点,“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……奉劝你一句,还是和沈钦一起走吧,你不了解我爸,他能办到的事本来就很恐怖,现在又有了这么一个帮手……”

    恐怕离开并不是个办法,但刘瑕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流露出来,她摇摇头,“不怕贼偷,就怕贼惦记,如果只是因为钱的话,解决办法很简单……让沈钦放弃继承就可以了,设立基金会指定受益人,需要沈钦签字,只要他回沈家和老先生摊牌,这个基金会,筹建不起来的。”

    “放弃继承——”沈铄吃惊地重复了一遍,“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?”

    话说到一半,他忽然又止住了,自嘲地笑了一下,“我都忘了,钱对很多人都不是那么重要的……你们能这样想,也好,确实,少了这笔钱,我爸应该也不会对你们怎么样了,如果你们肯出国的话,效果应该会更好一些——关键是,只要祖父肯把股份均分,各房的心应该就都能安下来了。”

    没等刘瑕说话,他又继续说,“我爹那里……我会尽量帮你们盯着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这次过来该怎么办?有合理的解释吗?我们的对策,会不会连累到你?”刘瑕反过来关心他。

    “我就说我是忍不住来闹事的吧,搬离浦东,却来到国金……我咽不下这口气。”沈铄显然早想好对策,他看看表,“一会我出去的时候,会闹得厉害点,你别介意。”

    “我感谢还来不及呢。”刘瑕说,跟在沈铄身后,这一次她没说谎,“沈铄,谢谢你,你让我完全对你改观了,我知道你说这些需要多少勇气……我觉得你非常了不起。”

    沈铄顿住脚,依然背对着刘瑕,他的头低垂着,让人看不清表情,只是语调依稀有些颤抖。

    “那你觉得……我能成功吗?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觉得,你现在就在成功。”刘瑕诚恳地说,“你已经和你父亲非常不同了。”

    “但我还是……还是成为了他们的帮凶。”沈铄垂下头,那油头粉面的公子气派已经完全消散,他看起来是如此的恐惧和憔悴,久久地盯着自己的双手,好像还能看到那上头的血迹,“读书时候的事,我没什么可分辨的,但我心里其实觉得……那时候的我并不是我,我不是那个样子的,我只是……只是有病,我是无意的,你说我是自私也好……但我心里还能过得去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,那个人……那个人……”

    他吞咽了一下,“是我把探头弄坏的,不管我怎么说这和我无关,我也是被蒙蔽,我也是受害者……但,但……但他是我爸啊……我没法不介意这点,我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介意有人因为我死了,还是介意我爸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人……介意我的病是他遗传给我,我有一天也许……也许会变成他的可能……”

    他又开始颤抖了,刘瑕慢慢地把一只手放在他背上,引导沈铄回到沙发。

    “这是一种非常常见的羞愧感,”她说,“因为亲情无法划分出自我和他人的边界,你承担了你父亲缺失的那份愧疚感。沈铄,虽然这很老套,但我还是要告诉你,你父亲和你,是两个个体,他的罪恶,和你无关……要建立这个概念很难,但我会帮助你的,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。”

    沈铄显然没被她说服,他重新披上了毛毯,“从上次在车里差点掐住你之后,我又开始吃药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每天所有人看着我的时候,我都在笑,但只有我自己知道……只有我自己知道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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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也许他计划想要闹一闹,来遮掩自己到此的目的,但沈铄离开的时候已经没有这股劲头了,在最后那段破碎混乱的情感宣泄后,他的双眼红肿得像两个桃子,只能用墨镜遮盖,惹来张暖好奇的打量。刘瑕送走他以后直接去了沈钦的办公室,“你拿到那段视频了吗?”

    她知道沈钦在监控对话,因为咨询已严重超时,但她的手机一直没响。

    “嗯,你连上wifi以后我就直接强行拷贝过来了。”沈钦点了点头——但他并不急于讨论案情,反而显得若有所思,刘瑕对他扬起眉毛,“在想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现在……没那么讨厌沈铄了。”沈钦说,他俊美的脸上有几分怅惘,“我一直都有点看不起他……但我现在觉得,他其实比我更强。”

    刘瑕的眉头,不禁微皱,沈钦这句话已经让她有了许多联想——但在她能开口之前,沈钦急急地转移了话题,“我已经拟好了放弃继承权的声明条件,但你肯定这能改善我们的处境吗?幕后人会因此放弃对我们的追杀?”

    “当然不会,”刘瑕咽下了疑惑,“他想要的并不是你在钱财上的穷困——我相信他也不会如此天真,只要你活着且清醒,就绝对不可能贫困。这个人想要的其实一直都很明显,是你在精神上的孤独,他的每一次出招,都是在你和我的发展之间设置阻碍,他希望由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人来拒绝你,来伤害你。比如说……我因为这些往事被翻出,厌恶沈家,同时也开始憎恨你,或者……你的祖父因此反对我们的来往,上演一出出狗血家庭戏码,让你夹在中间受尽感情上的折磨。这个人想要的是你受到和他一样的苦楚……”

    ——因为安迪教授和他在感情上也非常的亲近。不过,刘瑕把这话咽了下去,没有再说。“但对沈钦来说,他和你做对,无非只是为了钱而已,从他撤离所有安保摄像头的举动来看,他对这个神秘人也不是没有防备心理。少了金钱的推动,他和神秘人继续合作的可能性很小……而且,不论如何,滨海这边并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,他只是拿到了关于我的资料,然后为了掩护渣土车的超载,破坏了两个交通探头而已。如果老先生愿意把你排除在继承权之外,那么他的火力肯定会转向其他的竞争者,到那时候,这个神秘人不论是要找另一个代理人也好,还是亲自出动也好,甚至是说服沈江也好,他都必须会有更多的动静……”

    她漾起宁静的笑容,“而这,也会让我们拥有更多的机会,抓住他的尾巴——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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